那张漂亮的脸又一如往常恢复了面无表情。
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。
军部高层对这次训练赛的结果并不满意,根据测算,她身体体能的极限远远不止于此。
她被带到了北部雪原地,在那里开展极寒环境生存训练。她要在三天内完成远距离负重行进、伪装隐蔽距离和设计陷阱伏击的全部任务。
当然,这些都是维尔纳专门为她设计的。
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碎雪在临时搭建的医疗棚外呼啸,暖气设备持续轰鸣着,却还是无法抵挡那种透入骨髓的寒意。
两天后,她被医护人员用担架抬了回来。
她蜷缩在那里,四肢已经僵硬,皮肤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灰,深紫色的嘴唇上结了一层冰霜,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。
连接了心电监护和注射过复温液后,她被裹进了厚厚的保温毯里。
维尔纳不顾一切扑过来的时候,吓了围在周围的护士一大跳。
她的身体有着异于常人的炽热温度,跳动脉搏里传递着强韧的生命力,永远不会枯萎,永远不会干涸。
可现在,只剩下冰冷的死寂。
维尔纳试着用手背触碰她灰白的脸颊,身旁立刻传来护士严厉的制止。
忽然,她干裂发紫的嘴唇微微翕动,似乎想要发出声音。
“维!”
那是维尔纳第一次叫她的名字。
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,眼皮艰难地睁开一条缝,空洞而涣散的瞳孔已经无法聚焦。
“没事了、没事了,已经结束了……”
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,循着声音的方向缓缓移动瞳孔,干涩的眼睑里爬满了可怖的血丝。
脸已经被冻僵了,她开不了口。
她包裹在纱布下脆弱的手指轻微动了一下,极其缓慢地蹭过他手背的皮肤。漂亮的指甲已经变成了干枯的墨黑色,指尖一点点艰难地弯曲起来,最终……扣住了他的小指。
像一只初生的雏鸟快要摔落悬崖时拼尽全力抓住一根树枝。
那力量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,随时都会消失。
可那种冰凉又固执的触感,足以把他撕得粉碎。
第二天,她恢复如初。好像就只是睡了一觉而已,她背起行军装备重新回到了雪山深处。
维尔纳看着红外监视器里她越来越渺小的身影,一股尖锐的酸涩毫无预兆地穿透了他的眼眶。
他抿紧嘴唇,将眼前那层模糊的水雾逼了回去。
她就像一个木偶,一个只会听从命令的木偶,操纵她的线正握在他的手中。
她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,她永远都不会飞出去。
那个笼子,也困住了他自己。
从那以后,高层不允许维尔纳和她产生过多接触,甚至开始监视他的行动。
后来的几个月,她被送到了krb特工特训班,维尔纳要隔很久才能见她一面。
又是一个冬天过去了,她似乎已经十八岁了。
没有人知道她的生日,她自己更不可能知道。
可维尔纳还是想为她庆祝一番,带她穿上漂亮的舞裙,化上漂亮的妆容,一起去参加学院的毕业舞会。
凌晨一点三刻,维尔纳悄悄来到她的房间,这个时间,她一定还没有睡。
露台上也不见人影,维尔纳以为她还没下课回来。
正要离开时,突然察觉对面那栋楼的楼顶竟然坐着一个人。
维尔纳属实吓了一跳。
她是怎么过去的?
她也看到了维尔纳,从层层迭迭的瓦片上站起身,“唰”的一下从几十米外跳了过来。
她好像在飞……
维尔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双腿离开楼顶的瞬间,她的背后长出了两团巨大的黑影,又瞬间消失不见。
她轻盈地落在露台栏杆上,跳了下来。
“那是什么东西?”
维尔纳拉着她转过身背对着自己,掀开她的衬衫,看到她蝴蝶骨上两道正在愈合的血痕。
金色的长发勾起柔和的波浪弧度,顺着脊背的曲线蜿蜒铺展,像月光下被雪覆盖的山峦。
衬衫里只剩下一件内衣,美好的身材一览无余,柔软的肌肤随着呼吸若有似无地起伏着。
三年了,她长大了,个子也变高了,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女孩了。
她扯起衣领穿回衬衫,弯腰捡起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黑色羽毛,递给维尔纳看。
“你穿得太少了……快回房间去吧……”
她听话地回到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,安静地躺在那里目送维尔纳离开。
但是维尔纳暂时还不想走。
“过几天毕业舞会,你想去吗?”
她没有回答,维尔纳看得出来,她是不情愿的,可是她不会拒绝。
“……毕业了以后,会离开这里吗?”
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主动问他问题。
维尔纳下意识想说还早,笑容却在脸上凝固了。
已经来不及了。
离开这里以后,她会经历什么,维尔纳不敢去想。
“你也会离开吗?”
他愣住了。
身体好像被钉在了那里,冻结的冰面开始出现裂痕,一瞬间蔓延开来。
“不会的。”
维尔纳的脸上恢复了笑容,走过来在她的床边坐下,抬起一只手抚摸她柔软的头发。
“我会一直陪着你的。”
已经来不及了,命运早就把她们锁在了一起。
接下来,她要面对属于她自己的毕业考核。
维尔纳拿出自己最珍贵的“先锋”勋章鼓励她,站在领奖台上的那一刻,经历过的所有苦难都是值得的。
「你一定要和我一样拥有它。」
后来,她没有实现维尔纳的愿望。
他原本是一个绝对追求完美的人,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妥协了。
高层们对她的成绩并不满意,维尔纳因此受到了军部的处分。
可是,那并不是他的错,只是那份责任必须要有某一个人来承担。这个结果,从他被迫留在学校的第一天就已经注定了。
他只是帝国所向披靡的滚滚战车前进道路上最渺小的牺牲品。
后来,她被带进了krb的脑科学实验室,被抹去了记忆。
可第一次实验被迫中断了。她痛不欲生,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哀求着,可是没有人理会她。终于在濒临崩溃的最后一刻,听到了某个熟悉的声音。
她彻底疯掉了,用佩剑刺穿了维尔纳的胸膛。
利器穿透肉体时,发出了沉闷的撕裂声。
那是维尔纳第一次拥抱她,用力到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吱作响。
成为魔鬼的第一天,维·李贝特杀死了自己唯一的希望。
杀死了自己的未来,杀死了自己每一次从黑暗中醒来时看到的希望。
后来,维尔纳曾经的学生在学院里遇到了维·李贝特,血气方刚的少年挥起拳头,愤怒地质问她为什么要伤害对她最好的老师,得到了她残忍的报复。
实验很成功。她终于可以毕业了。
后来,维尔纳被抢救回来,他终于可以如愿以偿,到陆军特战部队报到。
临别前,已经成为krb脑科学研究室主管的加兰德告诉了他真相。
她对维尔纳产生了特殊的感情,这是高层绝对不能容忍的。
因此,她必须忘记。
特殊的感情……?
哪里是什么特殊的感情,她只是……
害怕而已。
害怕得到的一切,终有一天会全部失去。
一无所有。一次又一次。
·······
我亲爱的维:
当你看到写封信时,我已不在人世。
我知道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,或者,你根本不想打开这封信,即使写下去也是白费力气。
但是有一些话,我一定要告诉你。
我一直都在恨你,恨你毁掉了我骄傲的人生。命运为你打造的钢铁牢笼,把我也一并囚禁了进去。我一直都被困在原地。
三个月前,我确诊了肺癌,要在这间医院里度过余生。我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。
我发现,竟然开始怀念与你度过的每一天。那是我荒漠般的人生唯一能寻得的水源。
你不知道,每一次我都能在指挥塔的红外探测器里第一眼找到你的影子,到终点前提前等着你,你从来看不到我眼里的担忧。
我知道那些创伤很快就能痊愈,可痛觉仍旧会清晰的保留着。
你从来不对我说疼,即使我每次都会问你。
或许在你眼里,我的关心从来都是虚伪的。让你失去行动力的充满腐植的泥沼,让你精神崩溃的恐怖噪音,让你窒息的狭窄管道……你遇到的每一个困难,每一次刁难,都是我为你精心设计的。
我逼你戴我的射击手套,因为尺寸不合适,你难受得不停摩挲食指关节,直到磨出枪茧,漂亮的手指几乎全都变形。
为了保持体型,我不允许你吃喜欢的点心,后来你每次看到餐厅橱窗里香甜的蛋糕,都会停下来,然后默默离开。
我厌恶那样的你,幼稚得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。
没有人会溺爱你,没有人会纵容你。
总有一日,你必须要离开我,从那以后,所有的路都要你独自一人走下去。
你学会了伪装术,可是我还是第一眼认出了你,然后狠狠地训斥了你不够努力。
我不允许你再用擦枪油画画,不许你在匕首上刻东西……
可是你从来都不会违逆我,连挣扎都不肯。人类生来就有反抗意识,在你变成这种样子之前,我无法想象你经历了什么。可是我却在享受着。
我一直都在折磨你。
可是每一次,你都能从绝境中挣扎着爬起来,重新回到我面前。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你,那强大的生命力让我亲眼见到了无数个不可能发生的事情。
我是一个卑劣的人,那一天下着暴雨,我抱着受伤昏迷的你放上担架,你的脸颊贴着我的喉结。
地上的残渣木屑嵌进了我的指甲里,那钻心地剧痛克制住了我亲吻你的妄念。
我不肯承认自己爱上了你,因为我知道,我根本无法拯救你。
请原谅我以最懦弱的方式表白心迹,唯有死亡才能赦免我毕生的沉默。
我留给你我所有的财产,当然还有那枚勋章,我知道你不喜欢它,可是对不起,我只想把它留给你。它比我的生命都重要,我不想让它在我的棺椁上蒙尘。
我亲爱的维,最近我每天都会做噩梦,梦见你以各种凄惨的方式死去,它们像诅咒一样缠绕着我,让我无法入眠。
如果死亡是解脱,我会在地狱等你。只有这样,我才能兑现我的承诺。
可是我亲爱的维,你有一双美丽的翅膀,你可以飞到你任何想去的地方。
飞得离我越远越好,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。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。
这是我最后的心愿。
维尔纳·维罗纳尔德